表演和做/動(doing)是同一件事。當你表演時,你正在做著某事。但是你必須學會,在做的時候不要「演」。
我們會花大量時間研究行動(action)。你的第一個行動是,執行簡單且無法作假的事情。最終的目標是讓你在台上所做的每一件事一不管它有多複雜—都能像你做這些事一樣簡單直接。
首先,看看黑板。再看看鋼琴。看看舞台階梯。看看門。看著我。看看我的背心。很好,現在重複再做一次。看看黑板、鋼琴、台階、門,看我,看我的背心。
沒什麼複雜的指令,毫無疑問,你知道行動或要求為何。
現在讓我們更進一步。找到舞台上最大的那張椅子。找到觀眾席中最大件的家具。找到這裡沒亮的燈。找出有戴眼鏡的人。
剛剛每件我要你們做的事,你們都做到了。這些都是非常簡單的行動,極易之事。它們均為可行指令。這就是我們得學會的能力—讓每一個行動都變得可行。
請注意,我從來不說「尋找!」也從來不只說「看!」我也從沒說過「數!」我一定會說「數燈,數椅子,數眼鏡的數量。」或是「找某些東西,看某個東西。」我永遠具體,總是明確。表演,不是理論科學。
一個行動必須有目的地。它不能只是晾在那邊,它必須有個結束。如果我現在要你「數起來!」你沒辦法吧?但如果我說「數一數房裡有幾件藍色襯衫」這指令就會立即起作用。每個行動都有目標和其目的地。行動完成了,才有力量。
現在兩人一組。找出你的夥伴身上所穿最柔軟的衣著部分。現在找到照在對方瞳孔中反射出來的最小的光。這任務有更困難嗎?(學生點頭)有。是什麼讓它變得更難?很明顯的,最終目的使它變得更難。目的賦予行動意義,給了你行動的力量。
如果我要你找到你手腕上最大的靜脈,那就更難了。如果我要你數出這個包裝上的所有顏色數量就更難了。行動的難易度取決於其最終目的。
上一堂課中我請你回去從自然中找一個物件帶來。這裡的行動是什麼?描述一個來自自然界的物體。研究自然總是很有用,因為自然既龐大又永恆。我們常常視其爲理所當然,那樣是在貶低生命。
有時,當一對夫妻一起去旅行時,丈夫可能會說:「我的天啊!妳知道那是什麼嗎?那是巴黎聖母院!」她回答說:「我知道。我看得到它。」兩人從巴黎聖母院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東西。作爲演員,你必須讓所見一切都活過來,充滿生命。
假設你帶來一塊石頭:「我看到一塊很大的石頭,它很漂亮。
是灰色的,表面凹凸不平。它上面圍繞著草,但有幾枝草已枯死變黃了。」有人沒看到這石頭的清楚圖像,或覺得無法重現我所述之物嗎?
沒有。它必須如此簡單和直接。
你帶來的東西描述難易程度取決於你選擇的對象。你會先把它交給我,然後再上台描述分享,我也會問你一些關於它的問題。
誰想先開始?好的,雪兒。正如你們所見,雪兒帶來了一個檸檬。
雪兒:「它就像一個黃色的小橄欖球,但它的兩端都有個小凸起。」史:「很好,雪兒。能談談它的表面紋理嗎?」
雪兒:「它表面看起來很光滑,但實際上布滿了小點點。它是黃色的,但並不均勻。小點們的黃比周遭區域顏色稍暗些。」
史:「非常好,雪兒。」
大家有看到檸檬嗎?即使我現在沒有拿著它,你們都還是能向別人描述它嗎?
剛剛那過程有任何困難的地方嗎?沒有。雪兒用的是我們都會的詞語。不要用花俏字眼。花俏詞彙導致花俏感受。當你的意思明明就是「繞過」時,不要用「規避」這種詞。你向肉販買牛肉時,他不會說「我是否該規避脂肪呢?」比起教室和圖書館的學術世界,演員其實更接近屠夫的行業。給我能讓我愛上的話語。「規避」對我來說似乎太自命不凡了。使用能觸及我的語言,不要使用無法與人連結的詞。
誰是下一個?好的,琳達。琳達帶來了一朵玫瑰。
琳達:「玫瑰是赤紅色的。」史:「嗯?」
琳達:「它的直徑大約有十公分。」
史:「這不是數學課。我們不想要抽象的概念。我們想『看
見』。它是完全赤紅色嗎?」
琳達:「沒有。它的邊緣是粉紅色的。」史:「那花莖呢?」
琳達:「莖是深綠色的。」史:「然後呢?」
琳達:「就綠色而已。」
史:「這是這支花莖最重要的點嗎?有個最明顯的重點是什琳達:「我不確定。」
史:「它有刺!這是玫瑰花莖最明顯的一點!有時候最明顯的事物比細微事物更難被注意到,但我們要看到一切。關於這朵玫瑰,妳還能分享什麼?」
琳達:「它很漂亮。」
史:「那太明顯了。再看一次這朵玫瑰。妳有看到花瓣向內往花粉所在的中心蜷縮嗎?妳有看到它多柔軟嗎?這些都是簡單的觀察,但如果妳有把這些分享出來的話,對方一定會記住這些細節,我們就會看到。」
讓你的夥伴見你所見,懂你所懂,需要花費一定的精力。只有自己看到和理解是不夠的。當你給我你的玫瑰時,你的戲就上演了。你走過對玫瑰的想像旅程,然後再把它還給玫瑰。
你的話語不過是你看到事物的結果。文言單獨存在是件荒謬的事。先「看見」之後,文字才會出現。這就是為什麼研讀文字或硬背台詞永遠不會有幫助。你冒著扼殺自己正在處理的思想與對象的風險。
演員必須喜歡自己說話的內容。往自然、眞實的世界,往諸如大海、天空、花朵之類的事物去尋找你的意象與圖像。不要從電影或電視裡面找—那是二等的形式、二流的眞理。要從生活中的食物、動物、衣服等發掘。
有一次我坐在前往比薩城市的火車上。從火車窗外看去,可以看到比薩城本身。能從火車窗外看到比薩斜塔是一種非凡的感覺。坐在我旁邊的人手裡拿著一本旅行手冊。比起望向窗外看眞正的城市,他更喜歡看著那手冊上的比薩城照片。想當然爾,他是美國人。
一個人必須從大自然中尋找具生命的意象與圖像。不要拿機棫性的物件來,如燈泡、收音機或洗碗機,它們既冷血又小格局。大自然則廣闊而永恆。去找那些永恆之物,譬如一塊石頭或一朵花。石頭在你出生之前就存在了。現在它存在著讓你見識,你死去之後它仍然留存於世。
石頭的size具有值得描述的價值。
演員必須意識到自己眼前所見之物,其切實的「存在」就是一種奇蹟。畢竟你選擇當演員是因爲無法想像自己過著任何其他生活方式吧?
在表演中你會更有生命力。因此,你要讓周遭所見一切活起來,你才能從舞台上將它們的生命歸還原主。
你看到了事物身上什麼樣的美醒?你必須也讓我看見那個美。你有因為這份美好而感到興奮嗎?你要好好整理你描述的內容,一直到你能如實將你內心的興奮傳達給我為止。「我看到了全世界最濃郁深沉的紅色康乃警。」康乃警必須先出現在你的內裡,你不能硬將康乃馨的內在眞理推給我。在你要我體驗之前,你得先體驗過它。
讓我們感到你為自己的選擇而興奮。不要用解釋的。直接帶我們看那已屬於你的物件和經驗,再大方地送給我們。
描述本身不如你因這些話語而生的感受重要。興奮來自於你的選擇,你的動物、花卉和食物的選擇。描述的時候不要太冷靜、太酷。
(太酷的你最後不會成爲演員,而是公司經理。)不要害怕用物件周圍的細節去挑起擾亂自己的描述。但千萬不要解釋。人不應使用過多話語,應該只用自己喜歡且必要的字詞。描述所喚起的感受比描述本身更重要。
這裡有個大家可以一起做的練習。看看天空。慢慢看。有看到嗎?天空是什麼顏色?藍色嗎?那是混合什麼的藍色?整個天空都是一樣的藍色調嗎?離對街建築物較近的色調與天空較高處的藍色是否不同?雲是什麼形狀的?不要給我雲的學名。它們是什麼形狀?有沒有發現,如果你要的話,你可以把所有剩下的課堂時間都拿來觀察雲並嘗試描述它們嗎?
你知道兩個小時前的天空其實跟現在完全不同嗎?然後兩個小時後再看它,又會是全然不同的樣貌。
每個行動都發生在某個世界中。我請你描述在明確情況中的紅色、白色和藍色時,就是將它們置於所屬世界中的一種方法。每執行一個行動時,我們都必須意識到其發生的地點。你越仔細觀察其特定的世界,行動就越容易執行。
當我說「在台上時,道具會跟你說話」是什麼意思?道具可以讓你的表演工作更容易,但你必須看見它們、聆聽它們。事物被你看見的瞬間,它就存在了並且有了生命。你要看見其生命。尊重一切,一切便會開始回話於你。
下一步,是讓自己的想像如同在現實生活中一樣清晰。沒有比創造性地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工作更高的形式。它能打開你心中多年來一直封閉的東西。
你的想像力包括回憶起未曾憶起的事情之能力。只要了解自己的記憶力有多豐富就能輕鬆做到這一點。每個人都有著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帳戶,裡面儲存著所有你曾經所見、所聞、所讀或所接觸過的任何人事物的記憶。
你只用了你已知的一小部分而已。你無所不知,一切都在你體內,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回憶。演員的腦袋存有巨大的素材財富,但只有在戲劇中才有挖掘這些財富的機會。所有你出生之後的所見、所聞、所感都儲存於你的內裡。
如果你把自己侷限在此時代的節拍上,被束縛在自己生活的街道範圍內,疏遠每個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或時期的話,你就忽視了整個世界,使一切都陌生而遙遠。
美國演員大大低估了自己豐富的人類與民族的記憶。在這方面與英國人截然不同,英國演員感覺自己代表著英國本身。典型的英國演員在扮演莎士比亞劇中的國王時,認爲他正扮演一個離他不算遠的親戚。你們沒有這種親戚,你們拋棄了所有的傳統和歷史感,這正傷害著身爲演員的你。
你必須更加重視自己的知識庫並練習更高的自我欣賞能力,才能開始訓練你的想像力。
除了字詞以外,表演無所不在。「報告」自己所見和眞實的體驗是兩件不同的事。一個給報紙用,另一個則是給舞台的。如果你說「她打了自己的小孩」,那就是報導。或你可以說「你看看她打自己的孩子,好糟糕喔。」就比較好,但對舞台來說還是太「醋」了。你必須將它置於當下,而自己就身在其中。你具體化了當下的情況「喔,我的天哪,那個孩子,那個小孩子⋯⋯」彷彿你身歷其境,讓我們一起經驗到你所看見的。
想想「那匹可憐的馬正被鞭打著」和「你看看,它正被鞭打著,蜃,那匹可憐的馬,太可怕了•⋯」兩種情況的差別,後者是你已攪亂了當下並把我們帶進你的體驗。兩者的區別就是今日的新體驗和昨日的舊經驗的差別。如果有個孩子被車撞了,首先出現的是尖叫,然後經歷才開始。
你現在看到或經歷的,與你回憶起的過去不同。如果醫生要打針抽你的血,你會說:「喔,我不想讓那根針刺進我,太恐怖了。」你曾經體驗過打針的疼痛才會有這種恐懼。然後你回家對母親說:「他把針插進我的手臂,真的是太可怕了。」這個描述顯然較被動,它沒有第的我释即性解一影鄉,老具舌新憶起生命經驗,前者則是正在面對中。
然而,演員在這種情況中可能會因反應過度而犯錯。如果我對學生說,醫生正要把一根很長的針頭插入你的手臀上,學生可能早準備好女何反應了。這是演員從自身製造出的反應,而不是想像著針頭,實際愿受到意象才誕生的有機反應。
你不能強迫自己有反應,反應必須自己誕生。譬如,我有一個假态的碗,我可以對學生說:「這裡面的水很燙。把你的手給我。」學生會立即縮手。你得對自己說,我不會假裝發生「水很燙」的反應。如果手好好接收這碗水,反應必然會發生。
希望你明白,演員不是晚上進劇場演出時才開始的工作,它是你必須在生活中持續爲之準備的生命行業。
我沒有一般人所謂的正常童年,因爲我和我認爲世上最偉大的演員住在一起,這個演員恰好是我的父親。雅各•阿德勒(Jacob P. Adler),他被公認爲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演員之一。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來到美國時,他去找了我父親,因爲我父親曾用意第緒語(Yid-dish)扮演過史坦尼斯當時即將要用俄語演出的角色,他想請教我父親的經驗。
我父親從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。如果我們走在路上,他會指著某人說:「妳看她。看她走路的方式。(指著另一個人)妳看他,他用手的方式。妳來模仿她的聲音。」
每次跟我爸走在路上他都會一直讓我做著某事,從來不會只是單純地走路。我爸的眼睛從未停止觀看。他的孩子必須模仿著一切,他不在乎我們有沒有睡好,晚上會把我們從床上叫起來,劇團的人都在現場,他會命令我們:「起來囉,模仿你的老師。」我們總是一直在表演。
他一直告訴我們:「觀察!觀察!觀察!」
有一次,我和他坐在一個劇院觀眾席的包廂區裡,他看到隔壁包廂有個女孩,身上的姿態散發出緊張的習性。他開始研究她,然後模仿她。
他一輩子從未停止學習過,這就是成為演員的方式。你不能限制學習於課堂之中。宇宙以及所有的歷史都是你的教室。